三伏天是一年中最炙热的时节。此时,露珠才从花朵草叶上消失,空气便热了,地面也烙脚了,庄稼人额头上的汗珠更多了。黑母猪领着群崽儿下了水坑里卧泥,花狗儿趴伏在树荫下伸着红舌头哈着气,垂緌蝉儿不知在哪棵高树上阵阵地鸣唱着……
穿过葱绿油亮的秧苗田,一眼望去,村后的岗坡地上,村东的麦茬地里,一大片挤挤挨挨的“芝麻棵”从夏初开始节节向上地生长。尽管芝麻角里已孕育着满满的乳白色的芝麻粒,但它顶端末梢仍开着雪白的红白的紫白的粉白的花,花朵呈小喇叭张开,露出芯蕊,释放悠香,吸引着勤劳的小蜜蜂,更吸引着谙晓农事的村姑农妇,因为她们知道是到了摘掐芝麻叶的时候了。
摘掐芝麻叶,俗称打芝麻叶儿。上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一个暑假里,我曾在南山里的二奶奶家做了七八天的小客人。骄阳似火的一个晌午,二奶奶洗完锅碗喂罢猪,就要去北岗芝麻地里打芝麻叶,我贪玩不睡午觉,嚷嚷着要去。二奶奶便拿来一个蓝布包袋给我,让我顶在头上防晒,她则头搭毛巾,臂上挎一个大蔑筐,一双脚快步走着,不一会儿便来到芝麻地,她放下大蔑筐,将蓝布包袋往脖子上一挂,腰间一围,就带着我下了地。二奶奶边打边教我,在芝麻地里行走要轻手轻脚,用手分开芝麻杆,不能用脚去踩更不能折断芝麻杆,摘掐芝麻叶时,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捏着芝麻叶的后茎,同时发力,直接掐断。芝麻叶的选择也很有讲究,芝麻杆下部的老黄叶子不要,只取上中部的青绿叶子,当然也不能贪多,顶部至少要留下七八匹叶子,为饱满的芝麻角挡风遮雨。二奶奶边教边摘,还哼起了打芝麻叶的顺口溜,“芝麻叶,油撇撇,娃娃吃了头发黑。”“芝麻叶,油撇撇,饿汉吃了肚里得儿。”一顿饭的功夫,二奶奶已经在芝麻地里来回穿行了六七趟,大蔑筐被芝麻叶装得瓷实。回到家,二奶奶也没停歇,在灶房里起锅烧水煮起了芝麻叶,待水开滚煮许久,芝麻叶由青绿变成乌黄,就可以停火捞起,铺散在高粱杆驳子上沥水晾晒,等完全干透后收起包好,备以后的食用。
在物资缺乏、生活贫困的那些年月,将芝麻叶凉拌,或丢锅下面条,或揣进面里蒸馍馍,是农户家餐桌上不可多得的美味,足以让一家老小饱餐一顿。这道泛着油香的记忆,在人们的味蕾上留下了家的味道。当远在异乡的游子收到一包来自故乡的乌黑干燥的芝麻叶时,仿佛是妈妈那双枯干粗糙手正在召唤,传递思念。据说老一辈革命家黄火青生前就很喜爱家乡的芝麻叶,久在异乡的他,对不远千里来看望自己的乡亲们带来的“礼物”全部退回,唯独留下了一包芝麻叶。对于黄老来说,每次吃芝麻叶,那对故乡风物遥远却清晰的怀念,那对鄂北故土悠长而浓烈的情思,此刻都在芝麻叶的苦涩香味中得到了释放。
现如今,在这个享受美食带来欢愉的年代,芝麻叶的出现不再是为了裹腹,更多的是为了唤醒记忆深处的那一份乡愁。看着面前这一碗白黑分明,夹杂着青白相间葱段的芝麻叶面条,在用筷子挑起吸溜进嘴巴时,那一抹从舌尖到胃里都能感受到的浓淡相宜的苦涩香味,能滋出儿时难得吃一顿饱饭的惬意畅快。于是很多时候,当一顿华美的酒宴接近尾声时,客人们往往会喊道“主食就来一份芝麻叶面条吧!” 于是,小小的一碗芝麻叶面条,成就了一餐盛宴的圆满。
作者:翟兴斌